|
戛纳电影节“导演双周”单元宣布,2015年的“金马车奖”将授予中国导演贾樟柯。“金马车奖”是“导演双周”于2002年创设的终身成就奖,由法国导演协会评选,目的是表彰“纯粹的电影天才”,奖项名字来源于法国电影宗师让•雷诺阿的杰作《金马车》。贾樟柯是获此殊荣的首位华人导演。2014年10月,享誉国际影坛的巴西著名导演沃尔特•塞勒斯历时6年准备、拍摄的纪录片《汾阳小子贾樟柯》亮相罗马电影节“荣誉放映”单元。罗马电影节主席马克•穆勒表示:《汾阳小子贾樟柯》是两个最大的发展中国家的电影大师,中国的贾樟柯和巴西的沃尔特•塞勒斯之间的对话。沃尔特•塞勒斯之所以拍摄这样一部纪录片,是源于对贾樟柯电影语言的深刻理解与钦佩。随着贾樟柯在国际影坛越来越备受瞩目,中国的独立电影也日渐成为世界电影丛林的重要部分。 从贾樟柯开始拍摄《小武》引起众声喧哗,到他此后几乎所有的电影经受的奇特现象——国际屡获大奖,国内寂寥希声,贾樟柯的每部电影都仿佛痛苦出世,侥幸生存。而当我们把他的这些影片放在一起,《小武》、《站台》、《任逍遥》、《世界》、《三峡好人》、《无用》、《二十四城记》、《海上传奇》、《天注定》……其实就看到了中国社会艰难行进的路程,尤其是那些中国底层的民众和小人物,是如何以他们无声的力量,渺小的生活,沉默而又执着地诠释历史和当下。贾樟柯是一个有良知的导演,这是他最为宝贵的精神闪烁,因为良知,他说自己从未背叛电影。 《站台》和《三峡好人》是贾樟柯被世所公认的代表作,我最初真正被贾樟柯打动也是因为《站台》。贾樟柯在缓缓推进如纪录片的电影镜头前,令人难以置信地保留了往事最真实的本色。仍然是底层的生活,仍然有本能的爱情,个人的生活与大时代的胶着和撕裂,令人清晰强烈地触摸到历史的凹凸。贾樟柯的镜头其实非常平静,每个人物的出场和他们的对话都仿佛没有激情,一如生活本身,但是每个镜头都让人不安哀伤,甚至爱情,甚至歌舞……表弟韩三明是个沉默的“动物”,他是无数为生存挣扎的人群中的一个,他的活卑微而无声无息,为了活,他要下矿寻找活路。看到他默然听完矿主宣读“生死契约”,又默然走回签定契约的队伍,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波澜?贾樟柯用镜头说话,他让镜头传达的气息深入观众的内心,像一根细小的针一样,扎得人隐隐作痛。 20世纪最具原创性的思想家之一的汉娜•阿伦特,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就是“世界”,我想借用这个概念,因为我们面对的都是敞开的世界,都有在世界中言说的欲望。从这个意义上,我才理解了贾樟柯的电影《世界》。阿伦特的“世界”是一个公共领域,人们在这个公共领域的活动决定了其生存状态,最重要的,可能还是对世界所承担的责任。这个“世界”,对贾樟柯而言是社会,是无数个人生活其中的历史和现实,他从一个“世界”进入另一个“世界”,不轻易做道德评判,不轻视人的基本生存,他怀着深切的关怀注视着镜头里的人,为他们做时代变革中的影像记录。贾樟柯应该是希望对他的世界承担责任的,他记录社会历史进程的镜头是他的责任的直接显现。他希望观众能看到并且看懂他表达的世界。无论这个世界是黑暗还是光明,他都用最忠实的影像言说。记得贾樟柯在拍完《任逍遥》后曾经说过很长的一段话,大意是他拍电影是出于对时间和生命的感觉,是眼睛看不见的背后的东西,是街头沉默的时间,是荒凉的感觉,废弃的感觉,被抛弃的感觉。传统文化对他而言不是实用主义的,而是温暖的情感背景。 2006年《三峡好人》上映,随即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,赢得广泛的国际赞誉。这是一部在时间中关照生命的杰作,贾樟柯对普通人的体恤和悲悯,通过发生在三峡大地的历史记忆,投射出人性深厚永恒的光亮。 三峡大坝的建立,意味着周遭无数家庭的大迁徙。存在了几千年的奉节县城,只用了短短的两年时间就沉入了水底,《三峡好人》拍摄了曾经生活在奉节古城的人们在大的社会变革面前,用沉静茁壮的姿态,迎接了命运的变迁。航行在长江上的轮船,人们打牌、唱歌、闲聊、观景,而消失的县城的废墟,在岸边一一闪回,人们坦然接受世事的变幻,也坦然享受这变幻中的短暂快乐。山西汾阳的煤矿工人韩三明来到奉节青石街5号寻找多年未见的女儿,载客的摩的车主把他拉到一个被水淹没的土墩边,说“那就是青石街5号。”韩三明恼怒地说你知道被淹了还拉我过来。摩的车主远望着土墩的方向说我家也曾在那儿。他的语气平静淡定,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。想抢劫韩三明的小混混小马哥居然幽默地说:现在的社会不适合我们了,因为我们太怀旧了。 对此,贾樟柯有一段电影陈述:“带着摄影机闯入这座即将消失的城市,看拆毁、爆炸、坍塌,在喧嚣的噪音和飞舞的尘土中,我慢慢感觉到即使在如此绝望的地方,生命本身都会绽放灿烂的颜色。镜头前一批又一批劳动者来来去去,他们如静物般沉默无语的表情让我肃然起敬。”因为这样的感怀,贾樟柯镜头里的生命野性蓬勃,飞扬坚韧。十多年前韩三明买了一个老婆,被解救后回了奉节,带走了两人的女儿。思女心切的韩三明在16年后终于按捺不住来奉节寻亲,却只见到大水淹没的县城,赤膊在船上讨生活的舅哥,老婆为了生活已远走赶船,成为船老板的女人。执拗的韩三明不顾舅哥的冷眼威胁,当拆迁的小工,住低廉的小店,在废墟上寻找等待他的希望。见到分离十多年的老婆,得知老婆境遇不好,还埋怨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她,韩三明决定回山西汾阳煤矿卖命打工,还了舅哥欠船老板的3万块钱赎回老婆。生活在底层却没有丧失的仁义和情义,在不动声色间焕发出令人动容的灿然。 另一段情感故事是护士沈红来三峡寻找已两年没有音讯的丈夫。她丈夫郭斌负责三峡拆迁工程,夫妻俩分居两地,靠电话维系婚姻关系,然而有一天双方失联,再见面时已是物是人非,各自都有了情感归宿。在江边,荒芜的背景里,沈红和丈夫沉默地跳了一段生命中最后的舞蹈,然后挥手从兹去。没有吵闹,没有解释,仿佛是时间的默契,有着各自放手的安然和理所应当。时间是一个那么抽象的概念,可是贾樟柯却让时间的流动和生命的流动一同呈现,无形的时间和有形的生命构成他的电影富有质感和动感的画面。沈红在三峡找丈夫时,一直是丈夫的好友王东明陪同,这个明晰人心却保持静默的男人,家里的墙上挂着各式手表、钟表,那是时间的河流,沈红走过这些钟、表的身影,成为贾樟柯对时间和生命状态的最好诠释。 《三峡好人》是中国沉默的大多数的集体影像,在每一个历史进程的纪念碑上,都有他们的无名牺牲和奉献,而他们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,他们也从未要求获得补偿和敬意。贾樟柯以知识分子的情怀实现了我们共同的救赎。
|
|